《凡·高传》、《凡·高自传》、《论凡·高》之类的翻译著作行销海内,使得凡·高这个名字令人耳熟能详,几乎每个看了这些书的人心里都有一个鲜明的凡·高形象,可这个凡·高究竟是谁呢?最近四川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《凡·高——麦田里的人》,作者林和生算是为凡·高翻了案,披露了一些传记之中关于他身世的不实之处,在“国际文化”专刊今年6月17日刊登的专访中,林先生自己就说:“斯通只写了凡·高的‘高’,没有写凡高的‘凡’。”他在书中告诉大家,凡·高少年时代曾就读于一所艺术的专业学校,这和《凡·高传》中所描述的那个年轻时对美术技法一无所知的凡·高大有出入,如此种种,令人大开眼界,他又向我们推出了一位崭新的凡·高,一个思想家,一个哲学家。
1989年,纽约T&H出版社出过一本海豚版的《凡·高》,这本书是属于“艺术世界”丛书的,作者美莉萨·麦克奎伦是一位艺术史论学者,她还曾著过《印象派肖像》一书;而“艺术世界”这套丛书是一套针对美术家作品、生平、艺术理论进行阐述的专辑,因此可以说,这本《凡·高》是带有一定学术价值的书。也正是这样,才决定了作者没有必要为吸引观众去制作什么好莱坞式的彩头,或去挖掘过多的诗意,但决不等于它就是一本平铺直叙、枯燥无味的学术论文,当然,如果有人硬是认为写大气功师的人比写大气功师揭秘的人有文采,那也是他个人的事情,因为恐怕他需要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文采。
首先,对于泛滥于世的凡·高的神话,作者并不保持沉默。
这本《凡·高》写道:“(凡·高)那种面具人格,来自那些夸张的令人困拢的传记。”“凡·高的偶然的极端行为和他自愿进入圣雷米精神病收容所的行为,为心理分析式的文学作品提供了一个主人公。在收容所里医生的诊断是癫痫,而卡尔·雅斯贝尔斯在1922年(此时当事人已去世30余年)研究了凡·高和斯汀伯格后,提出了精神分裂症的说法,……虽然现代医学也倾向于癫痫的诊断结果,但是疯狂——这一最不准确的说法,却支配了对于凡·高的戏剧性人格的普遍描述……‘艺术家凡·高’成了一个概念,围绕着这个概念,可以发表这样的言论——疯狂和创造力是一体化的,疯狂与拥有艺术天赋,都被社会看作极端和超常的行为,甚至被疏远。凡·高被描画成这样的形象,被装扮成一个疯狂的艺术家,并成为那些把创造力视为一种变态心理现象的人的研究对象了。”看来,“疯子”这一组成凡·高的神话的重要成分来得并不那么可靠。
至于欧文·斯通在《渴望生活——凡·高传》所说的,生前默默无闻,作品无人问津,穷困潦倒,在这本《凡·高》中也得到了揭露:“阿尔伯特·奥瑞尔,第一个同情他的法国艺评家,在艺术家死前大约六个月左右在他的《孤独的人——文森特·凡·高》中系统地阐述了一些凡·高个性中最突出和本质的特征。”(载于1890年1月号《法兰西信使》)而此前在1887年,凡·高在巴黎曾举办过多次画展,“对于年轻的、非传统的艺术家来说,公开展示自己是很难的,凡·高自己凭着他先前做艺术经销商的经验,举办了一个名为‘贝蒂大道的印象派’的画展,该展于1887年11、12月份举办,”“伯纳德证明凡·高在此展出了自己的上百幅作品,同展有阿奎丁、伯纳德、柯宁(荷兰人)以及吐鲁兹·劳特雷克等人。”“凡·高的作品,得到的公开展示和他的同事们的一样多。他的画也并非无人问津(尽管流行的神话都这么说)。”到此为止,我们已经可以对凡·高的“神话”有一个较清醒的认识了,凡·高和那时大多数画家一样生活在功名的困扰中,决非为艺术一味反对商业价值的“圣人”。
而那本《凡·高自传》,完全是凡·高自己写的书信,照我们理解,应该是“一种只对一个他所信赖而且也十分理解他的人写下的文字。以这样的文字表述出来的思想是一种赤诚的没有做作的思想”(引自《我写属于我自己的凡·高》,林和生)。不过,在这本《凡·高》中,作者的观点的确惊人:“那些书信的特殊性是决不能被忽视的。除了对它们的誊抄与翻译(他们有的是法文,还有英文、荷兰文),就连出版目的都是有争议的,因为1881年之后的信件很少有标明日期的。”“文森特给提奥的信带有一种个人日记式的亲密。它们曾被当作自传,可这些信写出来为的却是直接的需要。”从1882年开始提奥定期定额地寄给文森特各种费用,渐渐地,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关系:提奥给他寄钱,而他的画全部属于提奥,作为提奥的个人财产,可供出售。这种关系和一般艺术家与代理人的关系毫无二致,提奥与高更的关系也是如此,毕竟提奥·凡·高在巴黎也是一个重要的画商,而且事实证明凡·高和他这位“重要”的弟弟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。作者写道:“那些信,则用来证明和阐释他的作品,并给予那些作品一套宗谱式的系统说明。这些信使用了各种策略甚至哄骗的办法来换取同情。而提奥也增强了那种信念——他相信他兄弟的作品在未来的价值,于是,他保存了那些信件。”这一说法的确惊人,也许还会伤害许多读者的感情,可是,它也的确可以破除对于圣人的迷信,让我们拨云见日,把那个诗人的面具人格暂时放在一边,去看看本质的东西——绘画者和他的作品。
在这本《凡·高》中,作者画出了一条比较清晰的凡·高的绘画发展的线索,“1866年,凡·高(13岁)被送到提尔伯格的一所绘画学校,……但在第二学年结束前却不知什么缘故退了学。那里的素描主任是主张既要写生,也要临摹大师作品的,和当时的艺术教育所主张的单一临摹很不同。”我们可以看到凡·高的起步点,写生是当时刚刚兴起的印象派的主张,这所学校无疑为这个初学者提供了一个较先进的视野,“……保存下来的第一批素描画于1862、1863年间。而这之后,另一组保存下来的素描,大约在70年代早期,画得却更笨拙,而且也没有用传统的以渐变的光影制造体积感的办法(即现在所说的明暗造型法);然而,这批晚些的画中所使用的充满画面的构图,却与他成熟期的作品在空间安排上体现了一致性。”1869年,他加入凡·高家族引以为傲的古比尔画廊海牙分店,“尽管凡·高后来对艺术品买卖没有任何兴趣可言,这段经验却给了他一种关于区分艺术家和公众的实际知识,并且使他看到了大批的美术品。在19世纪的艺术家中,由古比尔画廊代理的有米莱、法国巴比松画派画家,以及荷兰海牙画派的画家。”“……但是几幅风景素描,特别是1873年的《大道》却反映了他对17世纪荷兰风景画家传统技法的学习。”后来在英国时期,“他又接触到康斯坦布尔等英国画家的画。”等等,包括这之后的发展;这本书有一多半的篇幅用来探讨凡·高的作品的风格及技法,详尽地阐明了凡·高画风的形成并不是一个奇迹,告诉我们的是一个画家成长的实实在在的过程。
我想,到此为止,事情已经很明白了,谁是严肃的、真诚的,谁更了解艺术家,应该一目了然了,读者心目中的凡·高是哪一个凡·高呢?热衷于神话故事无可非议,可总把神话故事中的事儿当真就未免可悲了,据我所知,现在大多数的凡·高爱好者包括凡·高的同行们还沉迷在那个悲惨而美丽的神话中,对一般的人来说,这样的神话可以满足一种善良的同情心,对于凡·高的同行来说恐怕就更可以满足对自己的同情心了。但如果不想永远满足于同情,就不应该错过更为学术性的著作,而仅限于读读文学传记。